【小说】 鲁 旭 || 白话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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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鲁 旭
白话爷活的年龄不大,也就五十啷铛岁。可他辈份高,几乎全村的人都该叫他爷或者叔,有人甚至还要叫他“八爷”。“八爷”是当地人对曾祖辈男人的称呼,不过人们一般都不这么叫,只要叫声爷就成。对于像白话爷这样的人,称呼上就更随便,该着叫爷的人称他“白话爷”,该着叫八爷的人也叫他“白话爷”。
“白话”是当地方言,意思就是假话,哄人的话。在爷前边冠上“白话”二字,虽然显着不敬,却非常确切,因为白话爷说白话的本事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,他要是给你说白话,你不上当是不可能的。你若不信,我可以给你举几个例子。
白话爷他们村子建在塬边,白话爷家的院门前边就是一溜儿慢坡地,接下来就是一台一台的台阶,那一层层梯田一直通到坡下的河滩。当然,从河滩往上看,就成了一道道坎儿,不见了土地。白话爷是独身,没有老婆也没有儿女。他这人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,屙到哪儿,家里没有修厕所。那年初秋的一个早晨,白话爷拉肚子,早早就起来了,开了院门就往坡下跑。隔壁的二狗见白话爷跑得匆忙,不知他去干什么,就站在自家院门前向坡下望。过了一会儿,白话爷回来了,他就迎上去问:“白话爷,你这么忙迫做啥去来?”白话爷没理他,只管往家里走。二狗又撵上说:“白话爷,给我撇个白话唦。”
白话爷虽然爱说白话,可对人很注意礼貌,当然,也要求别人能够尊重自己,因而没有人敢当面叫他“白话”。二狗这也是平时在背地里说顺口了,没防顾就说出了在人背后对白话爷的称呼。白话爷听重孙二狗大清早就当面叫他白话,心里当然老大不高兴,可他没有表现出来,而是一边走一边说:“我忙的像啥一样,哪儿还有时间给你说白话哩!”
“你忙着做啥呀?”二狗撵上问。
“我看大水去来。夜黑晚河里发大水了,满河滩都是河涝柴,我捞河涝柴去呀。”白话爷说了这句,突然停住脚回头对二狗说:“这话给旁人甭说,去的人多了,八爷可就捞不上了。”
“可夜黑没下雨呀,哪里来的河涝柴?”
“你光知道咱这达没下,可你不知道山里的雨有多大!”白话爷说着进了院门。
那年月柴火和粮食一样短缺,像二狗这样的半大小伙子,一天的主要事情就是收拾柴火。有这么好的事,他岂能不心动!见白话爷进了院门,他急忙背上背兜,拿上铁耙,见娘在厨房做早饭,一边往出跑一边给娘打了个招呼就下了河滩。这河滩虽说就在慢坡底下,可弯弯转转地走起来,却有四五里路远近,紧跑慢跑也得半个小时,再走回来就是一个小时。
二狗往出走时娘正在烧火做饭哩,风匣拌得震天响,只见二狗出去了,却没有听清他说了句什么,饭做好了不见儿子回来,就站在院门前抻着脖子叫:“二——狗——,回来吃饭哩——!”这时,白话爷刚好又从坡下往上走,她就问:“白话爷,你见二狗来没有?”白话爷一听心里又不高兴了:这女人咋是这德行!怪不得娃娃当面骂人,根子才在这达哩!得治治她!于是他一本正经地对二狗娘说:“你还不知道吗?二狗去捞河涝柴,不小心掉到河里了,大家伙正捞哩!我先回来给你说一声,河里水凉,把娃冻完了,你赶紧给把炕烧上。”二狗娘一听儿子掉到河里就慌了神,放声大哭起来。听白话爷教她烧炕,也不管还是三伏天气,就一边哭一边抱了一抱子柴火把炕烧上了。
二狗家的炕一引着火,那烟就满街道乱窜,白话爷和他家只隔着一堵墙,他被烟呛得在家里钻不住,就到塬边去转。这时二狗跑了个逛回,一肚子火气没处撒,看见白话爷,老远就吆喝上了:“白话爷,你咋哄人哩!河滩就没有河捞柴么!”白话爷见这小子还没觉悟,就说:“甭吆喝了!你外爷死了,你娘正哭着候你走亲戚哩!”二狗一听,娘正在家里放声大哭,也哭着往家里跑。母子见面,好半天才把事情弄明白,原来都上了白话爷的当了。于是母子二人大兴问罪之师,来寻白话爷。
二狗家大人哭娃娃叫,早就惊动了街坊邻居,这时二狗家门前已经围了好些人,都不知道二狗家发生了啥事,正在互相打听。这母子俩一出来,二狗就指着白话爷的鼻子问:“白话!”这一回他连爷都懒得叫了,“你咋哄人哩!”
“这能怪我吗!大清早起地,你叫我给你撇个白话,不哄人能叫白话吗?”
二狗没话了。可她娘不饶:“他叫你撇白话,我敢没有叫你撇白话么?”
“对着哩,你没叫我撇白话。可你一开口就叫我白话爷,我不撇白话,可咋对得起白话爷这几个字哩!”
二狗娘没话可说了,大家也在轰笑中散了。从此,白话爷的典故中又多了一件例证,人们当面对他的称呼也有了禁忌:不管背后如何叫,当面绝不敢叫他“白话”。当面不叫白话爷“白话”,相互之间也就不再呼叫绰号,人们的语言也就文明了许多。
白话爷的白话不光哄人发笑,有时也能为人办事。那时他家和隔壁拴娃家门前有一块空地,里边尽是石头瓦块,没法耕种。他想让拴娃把那块地开了种庄稼,可拴娃试了试,说那块地太硬了,根本就开不动。白话爷也就把这事放在了一边。
过了几年,村子里来了个道人,给人看相算命。那道人也真有本事,算得准的没法说。人们一传十,十传百,很快就传得全村人都知道了。那道人也就东家出西家进,收摊时天已经黑了,就睡在白话爷家里。临睡前,那道人想撒尿,就往门前的空地里走。可刚走到地里,那一边二狗家的院门一响,二狗他娘出来揽柴。道人一见,不好当着女人的面撒尿,就在那空地里转腾。二狗他娘觉着奇怪:这么冷的天,那道人在野地里转腾啥哩?别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吧?于是就回家告诉了二狗他爹,二狗他爹一听就跑出来看个究竟。
那道人见二狗他娘进了院门,正想撒尿,忽然看见二狗他爹失急慌忙地往跟前跑,以为这一块地里不允许人撒尿,就转身向坡下走。这一来二狗他爹更信了老婆的话,就特别留神那块地。
白话爷是单身,家里可以允许人留宿,却不能提供早饭。天明以后,那道人就走了镇上。临走前,和白话爷一起又到那块空地里撒了一泡尿。这事当然没躲过二狗爹的眼睛。
道人走后的第二天,白话爷起了个大早,拿上镢头在空地上东刨一下,西刨一下,直刨得头冒热气。这时二狗家的院门响了,白话爷急忙拿上镢头向回走,想躲过二狗爹,可还是被二狗他爹看见了。吃过早饭,白话爷刚出院门,就碰上了二狗爹。他一见白话爷,就笑着问:“三爷,你在外瓦渣地里刨啥哩?”
白话爷生气了,说:“这一号事都打问哩吗?你这人咋这么不懂规矩!”
二狗他爹还想问,白话爷竟扬长而去,不再理他。
接下来的几天里,那块地不知被谁翻了个遍,满地都是大坑小窖。白话爷一看这地开得差不多了,就叫上拴娃,两个人收拾了几天,把这地给整了出来,都交给拴娃去种。拴娃家从此有了地,很快就娶上了媳妇。
后街有个老汉,按班辈把白话叫叔。他有个儿子,智力稍差一点,人们都叫他冷得娃。当地方言中在人名前加个冷字,就是说这个人是白痴。由于得娃有点冷,便说不上个媳妇,父子俩相依为命。这一年,冷得娃外出做长工,掌柜家村里遇了大水,得娃给掌柜往出抢牲口时被水淹死了。掌柜知道得娃是老汉的指靠,没了得娃,老汉怕也就活不成了,就找到白话爷,请他给出个主意。白话爷当时没有说话,抽完一荷包烟后一口应承了下来。他找来村子里几个鲠直人,叫他们收下掌柜送来的十个大洋,其他的事他来办。
送走掌柜,他在全村挨门挨户去说:“得娃死了,是被大水淹死的。不过,谁要是把这消息告诉给得娃他爹,我教他一家不得安宁!”临走,还要缀上一句:“这可不是白话!”人们都知道白话爷的本事,成事也许不足,他败事绝对有余,因而也就对得娃的事三缄其口,没有人敢向得娃他爹走漏风声。
第二天,白话爷到了得娃家,给得娃他爹背了二斗粮食,说是得娃捎来的,还给了一块大洋。接下来的几年中,他都按时给得娃他爹送去东西和钱,直到老汉不行了,睡在炕上停时时,他才告诉老汉:“甭等了,得娃没了。”老汉这才咽了气。当然,得娃他爹的后事他叫上那几个当事人给操持着办了,把那钱花光不说,他还贴进去两块大洋。
白话爷虽然爱说白话,当地人并不嫌弃他,仔细听听村里人的议论,还会发现人们在对他敬畏的同时还包含着几分尊重。他耍了一辈子光棍,死时全村人都来送了葬,有人还说这人死的可惜了。
鲁 旭 | 陕西凤翔县人,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,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,凤翔县作协主席。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《风流街》、《下乡纪事》等小说作品,《二娃审案》等戏剧作品,《凤翔民俗》(上下卷)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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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组稿:张忑侠
文字编辑:李 强
责任编辑:辛 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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